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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背山什么意思(短读|安妮·普鲁《断背山》)

导读:安妮·普鲁,1935年生于康涅狄格州,是当代美国文坛一位令人瞩目的作家,获得了美国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她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福克纳奖和薇拉文学奖等。  其短篇小说

短读|安妮·普鲁《断背山》

  安妮·普鲁,1935年生于康涅狄格州,是当代美国文坛一位令人瞩目的作家,获得了美国几乎所有重要的文学奖项,她普利策奖、国家图书奖、福克纳奖和薇拉文学奖等。

  其短篇小说《断背山》被李安搬上银幕,感动了亿万观众。长篇小说《船讯》(又译《航运新闻》)被导演拉斯·霍尔斯道姆搬上银幕,由凯文·史派西和朱丽安·摩尔联袂主演。

  断背山

  美/安妮·普鲁

短读|安妮·普鲁《断背山》

  恩尼司五点不到就醒了,风吹得拖机直晃动,嘶嘶地从铝制门窗架上钻进来。挂在钉子上的衬衣微微地抖动着。

  他爬了起来,挠了挠腹股沟和阴毛,缓缓地走到煤气灶前,把剩下的咖啡到在一个有个缺口的搪瓷锅里,蓝色的火苗裹住了它。

  他打开水龙头在小便槽里撒了泡尿,穿上衬衣和牛仔裤,还有他那破靴,用脚跟在地板上蹬了蹬把整个脚穿了进去。

  风沿着拖车的曲线呼啸着刮过车底,他能听到风刮过时细砂石的刮擦声。在路上驾着辆马拖车会很糟。

  早上他就必须打好包,离开那个地方。

  农场再次出售,他们已经把最后一匹马运走,前天农场主就支付了所有人的工钱打发他们走了,他说,“把他们交给真正的房产鲨鱼吧,我走人了”。

  把钥匙交到了恩尼司手上。

  恩尼司可以和女儿呆在一起,直到找到下一分工作,但是他的内心还是洋溢着欢乐,因为他梦到了杰克。

  他们生长在贫苦的小农场上,在怀俄明州的对角线两端——杰克.崔斯特住在蒙大拿州边界的闪电平原镇,恩尼司·岱玛老家则在犹他州边界附近的圣吉,两人皆为高中中辍生,是毫无前途的乡下男孩。

  两人的言谈举止皆不甚文雅,对艰苦生活安之若素。恩尼司由兄姐带大,因为小时父母开车途经死马路上唯一弯道,不慎翻车,双双身亡,留下现金二十四元以及双抵押的农场。

  十四岁那年他申请设限驾驶执照,得以从农场开车一小时到高中上课。他原本希望当“梭福摩”(二年级学生),觉得这称呼带有某种高贵气质,无奈小卡车尚未撑到第二年即告停摆,使他不得不投入农场工作。

  一九六三年他认识杰克·崔斯特,当时恩尼司已与埃玛·比尔斯订婚。杰克与恩尼司皆自称正在存钱买一小块地;以恩尼司而言,他的存款总数是装了两张五元纸钞的烟草罐。

  那年春天,两人为生活所逼,从事任何工作都无所谓,因此分别至农牧就业中心报名,中心将两人分类为牧人与营地看管人,安排他们至讯诺以北同一处牧羊农场。

  夏天的牧草地位于断背山高海拔无林带,隶属森林处。这是杰克·崔斯特上断背山的第二个夏天,而恩尼司则是首度上山。两人皆未满二十。

  两人在空气污浊的小货柜屋办公室里见面,在散放文件的桌子前握手。桌上文件字迹潦草,胶木烟灰缸里的烟蒂满溢。软百叶窗歪斜,三角形的白光因此得以进入,工头的手影伸进白光中。

  乔·阿吉瑞鬈发如浪,呈烟灰色,中分,对他们表达个人见解。

  “森林处在配地上有指定扎营地。营地可以设在距离放羊吃草两哩的地方。被野兽拖走的情形很严重,晚上没人就近看守。我要营地看管人待在森林处指定的主营地,不过‘牧羊人’”——

  他以手刀指向杰克——

  “偷偷在羊群里搭个三角形小帐篷,别离开视线范围,睡在里面。早晚餐在营地吃,不过一定得‘跟羊群睡在一起’,百分之百,‘不准生火’,千万‘不能留下证据’。

  三角形小帐篷每早收好,以免森林处过来东张西望。带几条狗去。去年夏天被拖走的几乎有百分之二十五。不希望再发生。”

  ‘你,’他对恩尼司说,看着对方一头乱发、疤痕累累的大手、破烂的牛仔裤、缺钮扣的衬衫,“每礼拜五中午十二点,带着你下礼拜的单子和驴子到桥头,有人会开小卡车载用品过去。”

  他们找到一间酒吧,灌了整个下午的啤酒。满头鬈发与爽朗爱笑的杰克似乎让人看了顺眼,但以他矮小的身材而言,臀部却有点分量,微笑时显露出暴牙,没有严重到张嘴可以构到瓶颈里的爆米花,却足以令人侧目。

  他向往牛仔竞技生涯,皮带系了较小型的牛仔扣环,但他的皮靴磨损见底,破洞已到无可修补的程度。他一心只想外出打拚,只要不留在闪电平原,任何地方都没问题。

  具备鹰钩鼻与窄脸的恩尼司,仪容不甚整洁,肩膀前凸导致胸部稍微内凹如穴,瘦小的上身搭建在卡尺形的长腿上,身体肌肉发达,行动敏捷,天生适合骑马与打斗。

  他的反射作用快到不寻常的地步,远视情况严重以致不喜欢阅读哈姆雷马鞍型录以外的读物。

  运羊卡车连着运马拖车行驶至小路开端,他们在森林处设置的平台上搭起大帐篷,也固定了厨房与餐盒。

短读|安妮·普鲁《断背山》

  第一夜两人同睡营地,杰克已开始抱怨乔·阿吉瑞“跟羊睡不准生火”的命令,只不过翌晨他不多话,乖乖为枣红母马置鞍。

  清晨在琉璃橙色中破晓,底下有一条胶状淡绿衬托。煤灰色的巨大山影缓缓转淡,最后转为与恩尼司煮早餐营火冒出的烟同色。

  寒风变得和煦,聚集成堆的圆石与散乱的土块乍然抛出铅笔长度的阴影,底下大群梁木松形成灰暗的孔雀石板。

  白天时,恩尼司往大山谷另一方眺望,有时候会见到杰克,小小一点在高地草原上行走,状若昆虫在桌布上移动;晚上杰克待在漆黑的帐篷里,将恩尼司视为夜火,是巨大黑色山影的一粒红色火花。

  这天接近傍晚时,杰克慢条斯理走过来,喝下两瓶放在帐篷阴影处湿袋里冷藏的啤酒,吃了两碗炖肉,吃了四颗恩尼司硬如石头的软圆饼,一罐桃子,卷了一根烟,欣赏日落。

  “上下班,我一天要花四个钟头哩,”他闷闷不乐地说:“过来吃早餐,回去赶羊,晚上把牠们安顿好,回来吃晚餐,回去看羊,晚上有一半时间睡得不安不稳,经常跳起来注意有没有郊狼。我有权利在这里过夜。阿吉瑞没权利逼我。”

  “要不要交换?”恩尼司说。

  “放羊我可不在意。我也不在意到那边睡。”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我们俩都应该待在这个帐篷里。那个可恶的三角形小帐篷有猫尿骚味,甚至比猫尿更难闻。”

  “想跟我换的话没关系。”

  “先警告你哟,半夜可要起床十几次检查有没有郊狼。我很乐意跟你换班,可是我煮的东西很难吃。开罐头倒开得不错。”

  “你的手艺不会比我更烂吧。说真的,我没关系的。”

  两人以黄色煤油灯消磨了一小时的夜色。十时左右恩尼司骑上擅长走夜路的雪茄蒂,穿越水亮点点的霜气走回牧羊地,带着吃剩的软圆饼、一罐果酱与一罐咖啡粉,供隔天充饥,省了一趟路,可以待到晚餐再回来。

  “天刚亮就射中一头郊狼。”

  隔夜他告诉杰克,一面以热水泼脸,以肥皂揉出泡沫,希望剃刀仍利。杰克在一旁削马铃薯。

  “好大一条杂种。鸟蛋跟苹果一样大。我敢说一定吃掉了几头小羊。看样子连骆驼都吃得下去。热水你要不要?多得是。”

  “全给你好了。”

  “这样的话,我构得着的地方全要洗了。”

  他边说边脱下皮靴与牛仔裤(没穿衬裤,没穿袜子,杰克注意到),绿色洗澡毛巾啪啪打在身上,溅得营火滋滋作响。

  两人围着火堆吃晚餐,气氛愉快,一人一罐豆子,同享炸马铃薯与一夸脱威士忌,背靠圆木坐着,靴底与牛仔裤铜铆钉发烫。

  你递我接地喝着威士忌,而熏衣草色天空的色彩褪尽,冷风下沉,两人继续喝酒抽烟,不时起身小便,火光使弧形流水反射出光点;继续添柴延续话题;聊聊马匹与牛仔竞技,驯牛比赛,摔出的外伤内伤;

  两个月前长尾鲨潜水艇失联,最后几分钟一定如何如何;彼此养过、熟识的狗;冷风;杰克老家父母苦撑的农场;恩尼司爸妈几年前过世后结束农场经营;哥哥住在讯诺,姐姐已婚,住在凯斯白。

  杰克说,他父亲几年前曾是风云一时的骑牛士,却守口如瓶,从未给过杰克只字建议,杰克上场骑牛时,从未前去捧场,不过小时候父亲曾让他骑绵羊。

  恩尼司说,他有兴趣的骑术是多于八秒钟的骑乘,说得有点道理。杰克说,钱也很重要,而恩尼司不得不赞同。

  两人尊重彼此看法,很高兴在无人现身之境有人相伴。恩尼司逆风骑马回羊群途中,四面一片变化莫测、醉意朦胧的月光,心想自己从未如此开心过,感觉可以伸手刨出月球白色的部分。

短读|安妮·普鲁《断背山》

  这年夏天期间,他们不断拔营,将羊群赶到别处牧草地;羊群与新营地的距离愈来愈远,晚上骑马回营的时间也愈来愈长。

  恩尼司安步当车,双眼睁开睡觉,但离开羊群的时数也不断延长。杰克以口琴吹出哀嚎粗浊的音乐。恩尼司的歌喉沙哑动人。

  “回去看那堆臭羊太晚了。”

  恩尼司醉醺醺说。他四脚着地,冷风飕飕,月亮指出时间已过凌晨二时。牧地石头闪现白绿,冷酷无情的风吹在草地上,刮得营火直不起腰,接着又拢一拢火,捧成黄丝绶带。

  “这里多一条毛毯,我帮你铺在这里,你打个盹,天一亮你再骑马过去。”

  杰克说:“火势一小,会冻得你哎哎叫。最好进帐篷睡。”

  “我大概不会有什么感觉。”

  然而他踉跄走在帆布下,脱下皮靴,在铺地布上打呼一阵子,之后牙齿互撞声吵醒了杰克。

  “拜托老天爷,别再磨牙了,给我滚进来。床垫够大。”

  杰克以睡意惺忪的烦躁嗓音说。

  床垫够大够暖,不一会儿两人的亲密程度显著加强。无论是修补围篱或花钱,恩尼司的行事风格总是全速前进,当杰克抓住他左手过来碰勃起的小鸡鸡时,他连碰也不想碰,霍然推开对方的手,彷佛碰到热火一般;

  接着跪坐地上,松开皮带,拽下长裤,拖杰克过来,让他四肢着地,然后借助天然润滑液与些许唾液进入他体内,从未做过却不需检索使用手册。

  两人默默进行,唯一声响只有几下骤然吸气声以及杰克憋气说,“要走火了……”

  随后静止,倒地,熟睡。

  恩尼司在红色晨曦里清醒,长裤仍落在膝盖处,头疼欲裂,而杰克的臀部紧挨着他;两人绝口不提,却知道这年夏天接下来的时光将如何度过。去他奶奶的绵羊。

  他们没料错。

  两人从未讨论性爱,只是顺其自然,起初只在晚上帐篷内办事,后来在烈日蒸烤的光天化日之下,夜晚在营火照射之下,快速,粗鲁,大笑,闷哼,制造不少声响,却一个字也不愿说,只有一次恩尼司说,“我才不是同性恋。”

  杰克也脱口而出,说,“我也不是。就这么一次。是我俩的事,别人管不着。”

  高山上,唯有他俩翱翔在欣快刺骨的空气中,俯视老鹰的背部,以及山下平原上爬动的车辆灯光,飘浮于俗事之上,远离夜半驯良农场犬的吠叫声。

  他们自认隐形,殊不知乔·阿吉瑞某日以十乘四十二的双眼望远镜观看了十分钟。

  初雪下得早,才八月十三日,已累积了一呎深,但不久后积雪迅速融化。

  隔周乔·阿吉瑞派人上山通知他们下山,另有一场更大的暴风雪从太平洋直扑而来,因此两人收拾起猎物,赶羊下山,石头在脚跟边滚动,紫云由西推挤而来,降雪前夕的金属味逼着他们前进。

  高山上恶魔能量沸腾,覆上薄薄的碎云光,大风梳整青草,吹得受伤的高山矮曲树与细长岩片发出野兽般低鸣。下坡时,恩尼司感觉自己以慢动作下坠,垂直下坠,全无回头的余地。

  “明年夏天还来吗?”

  杰克在街上问恩尼司,一脚已踏上自己的绿色小卡车。阵阵迅风吹得寒冷无比。

  “大概不来了。”

  尘土如云扬起,空气充满细沙而朦胧,他瞇着眼睛。

  “我跟你说过,埃玛和我今年十二月结婚。想搞个农场。你呢?”

  他移开原本看着杰克下颔的视线。

  最后一天恩尼司对他用力挥拳,打得他瘀青。

  “要是没有更好的机会出现,考虑回老爹的地方,冬天帮他忙,春天大概会去德州吧。如果征兵令没到的话。”

  “好吧,这样的话,那就后会有期了。”

  疾风吹得一只空饲料袋沿街滚动,最后夹在他的卡车底下。

  “好,”杰克说。

  两人握手,彼此捶肩一下,随后两人站离四十呎之遥,不知道怎么办,只好朝相反方向驶开。

  开不到一哩远,恩尼司感觉有人一手接一手拉出他内脏,一次一码长。他停车路边,在回旋而下的新雪之中想吐却吐不出东西。他感觉极为难过,花了好长一段时间心情才逐渐平复。

短读|安妮·普鲁《断背山》

  断背山之后第四年夏天,六月间恩尼司收到杰克·崔斯特寄来的平信,是他四年来首度获得对方的音讯。

  “朋友,老早就想写信给你。希望你收得到。听说你住在大河镇。我二十四日路过,希望能请你喝杯啤酒。可能的话请回信,让我知道到时候你会在。”

  寄件地址是德州巧崔斯。

  恩尼司回信:“就此约定”。

  附上他在大河镇的地址。

  当天早上晴朗炎热,中午前西方推挤过来几朵白云,卷动些许闷热的空气。恩尼司穿上最称头的衬衫,白底粗黑条纹,不知道杰克几时抵达,因此干脆请整天假,来回踱步,不时向下瞭望尘封苍白的马路。

  埃玛提议带朋友到刀叉餐厅共进晚餐,天气好热,不方便在家开伙,如果能找到人带小孩的话……但恩尼司说他不如自己跟杰克出去喝个醉。

  他说,杰克不喜欢上馆子,一面回想起圆木上摇摇晃晃的罐头,肮脏的汤匙伸进伸出舀着冷豆子。

  下午五、六时,雷声隆隆。

  熟悉的绿色老卡车开进来,他看见杰克下车,百经折磨的牛仔帽往后倾仄。一股灼热的悸动烫着了恩尼司,他站在楼梯歇脚处,走出家门后关上门。

  杰克一次两阶阔步上楼。

  两人抓住彼此肩膀,使劲拥抱,压得几乎断气,不住说着:狗娘养的,狗娘养的,随后,宛如插对钥匙转动锁制栓一般油然。

  两人四唇交接,力道之强,杰克的门牙咬出了血,帽子掉落地板,短须摩擦出沙沙声,唾液泉涌。

  此时家门打开,埃玛朝外观望数秒,看到恩尼司紧绷的肩膀,关上门,两人仍紧紧相扣,胸部、鼠蹊、大腿、小腿皆密不透风,彼此踩住对方脚趾,最后为了呼吸而分开时,不轻易表现感情的恩尼司说出他对爱马与爱女的昵称,小亲亲。

  家门再度开启,埃玛站在狭窄的光线中。

  他又能说什么?

  “埃玛,这位是杰克·崔斯特,杰克,这位是我太太埃玛。”

  他的胸口上下起伏。

  他嗅得到杰克——强烈熟悉的体味混杂有烟味、麝香汗味与青草似的微微甜味,同时也闻到高山奔流的寒意。

  “埃玛,”他说,“杰克跟我,已经有四年没见面了。”

  彷佛可以解释一切。

  他很庆幸楼梯歇脚处光线闇淡,不必转身背对她,以防她瞧见胯下春秋。

  “是啊。”埃玛压低嗓门说。

  她看见了她刚才看见的情景。

  她身后的客厅里,闪电将窗户照亮成挥舞的白床单,婴儿哭了起来。

  “你有小孩啦?”杰克说。

  他抖动的手擦过恩尼司的手,电流在两人之间窜过。

  “两个女儿,”恩尼司说。“埃玛二世和法兰芯。爱到不行。”

  埃玛的嘴唇抽动。

  “我生了个儿子,”杰克说。

  “八个月大。跟你说,我在巧崔斯娶了个可爱的德州小妞,露琳。”从两人站立的地板震动情形来判断,恩尼司可以感觉到杰克发抖得多厉害。

  “埃玛,”他说。“杰克和我要出去喝一杯。晚上可能不回家了,会一直聊一直喝。”

  “是啊,”埃玛边说边从口袋取出一元纸钞。恩尼司猜太太准备叫他买包香烟,希望提醒他早点回家。

  “幸会,”杰克说。

  他颤抖得像跑得筋疲力竭的马。

  “恩尼司——”

  埃玛以苦情的嗓音说,但丈夫并未因此减缓下楼的脚步。他回头呼喊,“埃玛,想抽烟,卧室那件蓝衬衫口袋有几根。”

  他们开着杰克的卡车离去,买了一瓶威士忌,不到二十分钟双双住进午睡汽车旅馆开始震动床铺。几把冰雹摇得窗户哗哗响,随后下起雨来,湿滑的风不停撞击隔壁房间未关妥的门,整夜不停歇。

  房间充满精液、香烟、汗水、威士忌的气息,也充满了旧地毯与酸干草、马鞍皮革、粪便与廉价肥皂的臭味。

  恩尼司呈大字形躺着,力气用尽,全身湿透,大口呼吸,仍呈半勃起状态。杰克学鲸鱼喷水用力吐出白烟,说:

  “老天爷,一定是那段时间骑马,功夫才练得这么厉害。这件事不谈不行。我对天发誓,不知道我俩会再来——好吧,我的确知道。所以才来这里。我他妈的本来就知道。一路开到时速表最高限度,就希望早点到。”

  “我不知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恩尼司说。“四年了。差不多准备忘掉你了。我猜那次揍了你一下,让你不高兴了。”

  “朋友,”杰克说,“我跑去德州参加牛仔竞技。所以才遇见露琳。看看那张椅子。”

  污脏的橙色椅子背后,他看见皮带扣环晶莹闪闪。

  “骑牛?”

  “对。那年赚了他妈的三千块。穷到没力。除了牙刷之外,全部不得不跟别的牛仔借。德州走透透。一半时间躺在那辆贱车下面修理。我从来没想过会输。

  露琳?她家钱可多着咧。她老爸有钱。做农机买卖的生意。当然不肯让女儿动他财产的脑筋,而且他恨我恨到骨子里,所以现在不太顺利,不过等到有一天——”

  “往好的地方看,日子自然会过得愈来愈好。没加入陆军吗?”

  “他们用不上我。我压坏了几节脊椎。还有压迫性骨折,臂骨这边,骑牛时不是老是用大腿来支撑吗?——每次骑牛,手臂就多弯一点。跟你说,骑完后痛得要死。断了一条腿。哎,时机歹歹,跟我爹那时代不一样了。

  以前是有钱人上大学,受训当运动员。现在想参加牛仔竞技,没钱去不成了。除非露琳老爸翘辫子,否则再怎么说也不肯给我一分钱。现在我骑牛骑出心得了,永远不会被放在候补名单上。其它的原因还有。我想趁自己还能走路的时候退出。”

  恩尼司将杰克的手拉来自己嘴边,吸了一口香烟,吐气。

  “你呀,我看还壮得像头牛似的。你知道吗,我坐在这里拚命想,我到底是不是——?我知道自己不是。我是说,我们两个都有老婆孩子,对不对?

  我喜欢跟女人搞,没错,可是耶稣老天啊,跟这个却没得比。我从没想到要找另一个男的,只不过肯定是想着你打了有一百次手枪了。你有跟别的男人做过吗?杰克?”

  “当然没有,”杰克说。杰克最近不打手枪,而且骑的不只是牛。“你也知道。断背山那段,你我都有很深的感触,绝对还没结束。我们非想想办法不行,看看接下来怎么办。”

  “那年夏天,”恩尼司说。“我们领到钱、分手之后,我肚子痛得很厉害,不得不靠边停车,想吐却吐不出来,还以为在杜柏瓦那餐厅吃坏肚子了。花了大概一年我才想通,当初不应该让你从眼前走掉。想通了,太晚也太迟了。”

  “朋友,”杰克说。“我们给自己捅出篓子了。非想办法不行了。”

  “想得出办法才怪,”恩尼司说。“我是说啊,杰克,我花了几年的工夫建立起一个家。我爱两个女儿。埃玛呢?这不是她的错。你也有儿子和老婆,在德州有个家。你和我一见面成那副德性”——

  他摆头朝自己公寓的方向指去——

  “抓狂似地黏成一团,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还象话吗?那种事情找错地方乱来,肯定死路一条。这事用缰绳也绑不住。我害怕得不得了。”

  杰克说:“你听好。我在想啊,跟你讲算了,如果你和我一起弄个小农场来经营,养几头母牛和小牛做做小本生意,加上你的马,生活一定会很美满。”

  “慢着、慢着。那样可行不通。我们没办法开农场。我自己有自己的家要顾,被自己的圈子套住,跑不掉了。以前,老家附近有两个老头,一起开农场,俄尔和瑞奇,每次老爸看见他们都不忘批评一两句。

  尽管他们是直来直往的老汉,还是被人当作笑柄。我那时才多大,九岁吧,有人发现俄尔死在灌溉圳里。有人拿了轮胎撬棒打他,勾住他,抓着他老二拖着走,拖到老二断掉,只剩一块血淋淋的烂肉。轮胎撬棒打得他全身像是烧焦的蕃茄一样,鼻子因为被拖在砂石上,拖到被磨平了。”

  “你看到了?”

  “老爸硬要我看。带我过去。我和哥哥。爸看了大笑。拜托,就我所知,那是他干的好事。要是他还活着,现在探头进房门看,绝对会回去拿他的轮胎橇棒。两个男的同居?算了吧。我认为比较行得通的办法,是偶尔聚在一起,躲在鸟不拉屎的地方——”

  “多久才算偶尔一次?”

  杰克说。“他妈的四年一次吗?”

  他们不再是年轻男子,前途不再无量。

  杰克从肩膀到臀腿鼓胀起来,恩尼司仍保持瘦如晒衣杆的身材。

  年复一年,两人的足迹遍及高海拔草地与山地排水区,骑马远赴大角山脉、药弓山脉,走访加勒亭山脉、猫头鹰溪等南端,也到过布立杰—铁顿山脉、弗黎早等山脉,到过盐河山脉,多次深入风河区,也去过母山、乐壤弥山脉,却从未重返断背山。

  一九八三年五月,他们在一串冰封的无名高地小湖间度过寒冷的几天,然后走到对岸冰雹河流域。

  恩尼司说,他目前在讯诺的司道麦农场照顾母牛与小牛,当地有个女人在狼耳酒吧兼差,恩尼司对她有好感,但是两人苦无进展,而且她有些问题恩尼司不愿沾上边。

  杰克说他在巧崔斯搞上了附近农场主人的老婆,过去几个月来他外出时提心吊胆,唯恐不是被露琳枪毙,就是死在农场主人枪下。恩尼司笑了笑,说他活该。杰克说他过得还可以,但还是很想念恩尼司,有时候郁闷之余打小孩出气。

  马儿在营火光线范围外的黑暗中嘶笑。恩尼司一手搂住杰克,拉他过来身边,说他一个月见自己女儿一次,小埃玛十七岁,生性害羞,高瘦如竹竿;法兰芯是个精力充沛的小不点。

  杰克悄悄将冰手伸入恩尼司双腿间,说他担心自己儿子得了阅读困难症之类的毛病,毫无疑问,看书时怎么看就是不对劲,已经十五岁了还几乎不识字。

  做爸爸的他认为显而易见,而可恶的露琳却不愿承认,假装儿子没问题,拒绝带他去看医生。他妈的答案是什么,他也不知道。钱是露琳的,发号施令的人也是她。

  “我以前想生个儿子,”恩尼司边说边解开钮扣,“却一直生女儿。”

  “儿子女儿我都不要,”杰克说。

  “可惜他妈的全部心想事不成。到我手里的,全都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他没有起身,直接将枯木投进火坑,火星随着他们的实话与谎言飞起,灼烫的几粒火点降落手上脸上,并非第一次。两人滚进泥土中。有件事恒久不变:他俩偶一为之的交合,电火灼烁,却因感受时光流逝而蒙上阴影,时间永远不够,永远不够。

  一两天后,他们回到山径起点的停车场,恩尼司探头进杰克车窗,说出整星期憋着不说的话,表示他必须等到十一月运走家畜、开始喂冬季饲料前才有休假的机会。

  “十一月。搞什么?不是说好八月见?我们不是说八月,说好九天、十天。天啊,恩尼司!干嘛不早说?你有他妈的一整个礼拜,却一个字也没讲。而且,干嘛老找这种冷不拉叽的天气?我们应该想想办法。我们应该往南走。应该找机会去墨西哥才对。”

  “墨西哥?杰克,我这个人你也知道。我所谓的旅行,顶多是绕着咖啡壶找壶柄而已。而且我整个八月都得开捆干草机。杰克,开心一点嘛。十一月可以打猎啊,打一头漂亮的麋鹿。我看能不能再向老罗借到小屋。那年我们玩得多开心。”

  “你知道吗,朋友,这种情况我不满意也不能接受。你以前说走就走。现在要见你一面,简直像晋见教宗一样难。”

  “杰克,我不干活不行。以前我说辞就辞。你娶了个有钱的老婆,有份好工作。口袋空空的日子,不记得了吗?听说过子女抚养金吧?我已经付了好几年,还得付个好几年。告诉你,这份工作我没办法辞。也没办法请假。……不然,你有更好的点子吗?”

  “以前有过。”

  口气刻薄,充满指责意味。

  恩尼司不发一语,缓缓直起上身,揉揉额头;拖车里有匹马在跺脚。他走向自己的卡车,一手搭在拖车上,说着只有马儿听得见的话,转身以审慎从容的步调走回来。

  “杰克,你去过墨西哥吗?”

  想搞就去墨西哥。他听说过风言风语。

  现在他动手割开杰克内心的围篱,进入格杀勿论区。

  “去过啊,怎么没有?你到底想他妈的怎样?”

  多年来不断准备迎接此刻,来得迟而不期然。

  “杰克,这件事我非跟你说一遍不行,而且我不是说着玩的,”恩尼司说,“我不懂的东西很多,万一懂了,可能小命也没了。”

  “我看你听懂不懂,”杰克说:“而且我只说这么一次。告诉你,我们本来可以一起过不错的生活,好得不得了的生活。你却不愿意,恩尼司,结果我们现在只有断背山。所有东西都以断背山为基础。

  断背山是我们拥有的一切,他妈的一切,如果你不知道别的部分,我希望这一点你至少能懂。二十年来,我们在一起的次数,你给我算算看。

  量一量你套在我身上的狗绳有多长,再来问我有没有去过墨西哥,然后再告诉我,想得到却几乎永远摸不着会害我送掉小命。

  我有多难受,你根本一点概念也没有。我不是你。我没办法靠高海拔一年干炮一、两次过活。你对我太重要了,恩尼司,你这个贱货婊子养大的杂种。要是我知道怎么戒掉你就好了。”

  宛若冬日温泉蒸腾而起的大团雾气,多年未曾出口的言语以及此刻难以出口的话——承认、宣布、羞惭、愧疚、恐惧——团团包围住两人。

  恩尼司彷佛遭子弹射中心脏,脸色灰白,皱纹深刻,露出苦笑,双眼紧闭,拳头紧握,双腿朝下凹陷,以膝盖着地。

  “天啊,”杰克说:“恩尼司?”

  在他下卡车前,一面猜测是心脏病发或怒火难遏滥烧,恩尼司再度站起,如同衣架打直,打开上锁的车子,然后再度弯曲成原形。两人几乎将一切扭转至原位,因为两人所言并无新意。没有结束,没有开始,也没有解决任何事。

  断背山上那年遥远的夏天,其中一段令杰克回忆、渴望起来既难以压抑也无法理解。当时恩尼司朝他身后靠近,抱住他,以沉默的拥抱满足了某种共享而无关性爱的饥渴。

  两人如此在营火前站立良久,火焰抛出微红光块,两具肉体的阴影结合为一根紧靠岩石矗立的梁柱。时间一分分流逝,由恩尼司口袋里的圆表滴答告知,由逐渐燃烧成炭的树枝点明。

短读|安妮·普鲁《断背山》

  星光在营火上方层层热流中破浪前进。

  恩尼司的呼吸缓和寂静,悄声呓语,在点点火星中前后微微摆动,杰克则毗倚平稳的心跳上,低哼震动恰似微弱电流,令杰克以站姿入睡,而此睡非彼睡,而是昏沉失神之感。

  最后恩尼司挖掘出童年母亲在世时对他说的一段话,尽管生锈了,仍派得上用场。

  他说,“该上床了,牛仔。我该走了。好了,别学马儿站着睡啦。”

  说着摇摇杰克,推他一下,自己步入黑暗中。杰克听见他上马时马刺颤动声,听到“明天见”,以及马儿颤抖的鼻息,马蹄磨石的声响。

  那次睡意沉重的拥抱,后来在杰克记忆中凝结固化,成为两人分隔两地、刻苦难捱生活中唯一毫无造作、迷醉入魔、至福充盈的时刻。

  这段往事百毒不侵,甚至知道了以下这件事也难以动摇:恩尼司当时不愿面对面拥抱他,是不想看到或感觉到拥抱的对象是杰克。也许吧,他心想,他们从未发展出更进一步的关系。

  顺其自然,顺其自然吧。

  事发后数月恩尼司才得知,因为他捎给杰克一张明信片,告诉他看来十一月才走得开,结果明信片被退回,盖上“身故”两字。

  他拨了杰克在巧崔斯的电话。

  先前他只致电杰克一次,是在埃玛与他离婚之后,当时杰克误解了打电话给他的原因,开车一千两百哩北上却空欢喜一场。

  不会有事的,杰克会接听,他非接听不可。然而接听的人不是他,而是露琳。露琳说,谁呀?你是谁?

  恩尼司再度说明身分后,她以平稳的嗓音说,对,杰克在小路上开车,胎圈不知因何受损而漏气,换胎时发生爆炸,胎框炸到他的脸,打伤了鼻子与下颔,因此失去意识,朝天躺下,等到有人发现时,他早已溺死在自己的鲜血里。

  不对,他心想,一定是有人拿轮胎撬棒打死他的。

  “杰克以前常提到你,”她说。“你常跟他去钓鱼或是打猎,我知道。本来想通知你的,”她说,“可是我不确定你的姓名和地址。杰克把多数朋友的地址记在脑子里。太惨了。他才三十九岁。”

  北地平原的悲凄气团笼罩在他身上。

  他不知道何者为真,是轮胎撬棒或是真正意外,鲜血窒息了杰克,没人为他翻身。在低鸣的强风下,他听见钢铁撞击人骨的声响,听见胎框渐行渐静的空荡铿锵。

  “下葬在你那边吗?”

  他想咒骂露琳让杰克死在土路上。

  细小的德州口音循着电话线匍匐前行。

  “我们帮他立个碑。他以前说希望能火化,骨灰撒在断背山上。我不知道在哪里。所以照他的意思火化了,一半埋葬在这里,另一半寄给他爸妈。我本来以为断背山在他老家附近。不过我了解杰克,所谓的断背山可能只是他想象出来的地方,有蓝鸫歌唱,威士忌像泉水涌出。”

  “有一年夏天,我们上断背山放过羊……”

  恩尼司说。他几乎无法言语。

  “是嘛,他说那才是他最喜欢的地方。我以为他指的是喝酒的地方。上山去喝威士忌。他酒喝得好凶。”

  “他爸妈还住在闪电平原吗?”

  “当然啰。一直住到老死为止。我从没跟他们见过面。葬礼时他们也不过来。你自己跟他们联络。要是能实现他的愿望,我猜他们会很感激你的。”

  毫无疑问的是,她虽客套,细小的嗓音却冰冷如雪。

  前往闪电平原途经荒凉乡野,路过十数个废弃农场,在平原上间隔八至十英哩,眼睛无神的房屋呆坐杂草中,兽栏衰颓。邮箱写着约翰·C·崔斯特。

  他家农场寒酸窄小,枝叶繁茂的大戟有占领成功之势。牲口距离太远,他无法看清状况如何,只知道是白头黑牛。棕色粉饰灰泥屋矮小,正面有道门廊,两上两下共四间房厅。

  恩尼司与杰克的父亲坐在餐桌前。

  杰克的母亲身材粗大,动作小心,彷佛刚动过手术。

  她说,“想喝杯咖啡吗?要不要来一块樱桃蛋糕?”

  “谢谢你,夫人,请给我一杯咖啡,蛋糕暂时不必了。”

  老父静静坐着,双手交握在塑料桌布上,以愠怒、知情的神态直盯恩尼司。恩尼司从他身上看出,他这种人并非不常见,是硬要当整个池塘老大公鸭的类型。他从父母身上看不出杰克有太多相似之处,深吸一口气。

  “我对杰克感到非常难过。难以形容。我好久以前就认识他了。我过来是想让你们知道,他妻子说他希望骨灰能撒在断背山,如果想让我带上山去,我会感到很光荣的。”

  一片沉寂。

  恩尼司清清喉咙,却不再多说。老人说,“断背山在哪里我知道。他以为自己太特别,老家贱坟地配不上他啊。”

  杰克的母亲置若罔闻,说,“他生前每年回家,在德州结婚以后也照常回来,帮老爹在农场干活一个礼拜,修修门,割割草的。我把他的房间维持像他小时候的模样,我认为他很感激。你想上楼参观的话请别客气。”

  老人开口生气地说:

  “这里找不到帮手。杰克以前常说,‘恩尼司·岱玛,总有一天我要带他过来,好好整顿一下这个该死的农场。’

  他有个半生不熟的点子,说你们两个准备搬过来,盖间小木屋,帮我管管这个农场,弄得象样一点。

  后来今年春天,他说有人愿意跟他过来,盖个房子,帮我管理农场,是他在德州经营农场的邻居。他准备跟老婆离婚,搬回这里住。他那时这样说的。不过杰克说归说,成真的点子不多。”

  现在总算证实是轮胎撬棒了。

  他起身说,没错,我想参观杰克的房间,一面回想起杰克谈过父亲的往事。杰克割过包皮,老爸却没有;杰克察觉父子生理上的差异,是在一个激动的场合。

  他说,他当时三、四岁,上厕所总是晚一步,手忙脚乱想解开钮扣,拉起马桶座,而且马桶太高,往往导致尿液四溅。老爸对此很不高兴,这一次更是大发雷霆。

  “天啊,他揍得我惨兮兮,把我打得跌到浴室地板上,拿皮带抽我。我还以为会被他打死。

  后来他说,‘想知道尿得到处都是的感觉吗?我来教你,’说着掏出来,尿得我全身都是,湿透透,然后丢给我毛巾,叫我擦地板,脱掉我的衣服,在浴缸里洗,也洗毛巾。我又哀嚎又哭得眼睛红肿。

  不过在他对着我浇水的时候,我看到他身上多了一小块我没有的肉。我发现自己像是割过耳尖或是烙印过,和老爸不一样。从此就没办法认同他。”

  杰克的卧房在陡峭的楼梯顶端,往上爬时有独特的韵律。他的房间狭小闷热,午后烈日从西方窗户攻进,打在靠墙的儿童窄床,沾有墨水的书桌以及木椅,床铺上方有座手工削制的木架,上面摆了一把BB枪。

  窗外面对的是往南延伸的砂石路,而恩尼司这时倏然想到,这是杰克童年唯一认得的一条路。床边墙上贴了一张古老的杂志相片,是某个黑发电影明星,肤色转为紫红。他听得见杰克的母亲在楼下打开水龙头装满开水壶,放在炉子上,低声问了老人一个问题。

  杰克的衣柜空间狭窄,架了一根横向木杆,以串了绳子的褪色大花帘布开合,以隔开房间其它部分。衣柜里挂了两件牛仔裤,熨出折线,整齐折迭好,放在铁丝衣架上方,衣柜底有一双磨损的包装工皮靴,他隐约有印象。

  衣柜北端墙壁有个小小的凹陷处,可稍微隐藏东西。这里挂着一件衬衫,因长久挂在铁钉上而僵硬。他从铁钉上取下衣服。是杰克在断背山穿的旧衬衫。衣袖上的干血是恩尼司的鼻血。

  在断背山最后一天下午,两人展现软骨功胡抓乱扭,杰克不慎以膝盖撞击恩尼司鼻子,血流不止,沾得两人身上血迹斑斑。杰克以袖子止住鼻血,然而恩尼司却忽然一跃而起,挥拳击昏好意疗伤的杰克,让杰克如天使般平躺在野生耧斗花丛上,双翼合胸。

  衬衫拿在手中感觉沉重,后来恩尼司才发现里面另有一件衬衫,衣袖小心穿过杰克衬衫袖子内部。

  这件是恩尼司的格子衬衫,很久以前误以为洗衣服时弄丢了,如今沾了泥土的衬衫,口袋裂了,钮扣掉了,被杰克偷来藏在自己的衬衫里,一对衬衫宛若两层皮肤,一层裹住另一层,合为一体。

  他以脸重压布料,慢慢以口鼻吸气,盼能嗅到微乎其微的烟味与高山鼠尾草,以及杰克咸中带甜的体臭,然而衬衫并无真正气味,唯有记忆中的气息,是凭空想象的断背山的力量。断背山已成空影,硕果仅存的,握在他双手中。

  最终大公鸭老爹不肯把杰克的骨灰给他:“告诉你,他得埋在自家的祖坟里。”

  杰克的妈妈用削皮器削着苹果,对他说:“你一定再来啊。”

  回去的路上,埃尼斯颠簸着经过村里的墓地。那只不过是一小块林间空地,松松垮垮地围着栅栏。有几座墓前搁着塑料假花。埃尼斯不知道杰克的墓是哪一座,不知道他被埋在这片伤心平原的哪个角落。

  几个星期后的一个周六,他把斯图特埃米尔家那些脏毯子扔上卡车,拉到洗车处,用高压水枪冲洗。在工人们将洗干净的湿毯子往车上搬的空当儿,他走进了辛吉斯礼品店,开始忙着挑选明信片。

  “埃尼斯,你这是找什么呢?”

  玲达·辛吉斯问他,顺手把用过的咖啡滤纸扔进了垃圾筒。

  “断背山的风景明信片。"

  “在弗里蒙特的那座?”

  “不是,北面那座。”

  “我没进这种明信片,不过我可以把它列在进货单上,下次给你进上一百张,反正我也得进点儿明信片。”

  “一张就够。”

  明信片到了,三十美分。

  他把它贴在自己车里,四个角用黄铜大头钉钉住。又在下面敲了跟铁钉,拿铁丝衣架把杰克和他的衬衣挂了起来。他后退几步,端详着套在一起的两件衬衣,泪水夺眶而出,刺痛了他的双眼。

  “杰克,我发誓……”

  他说。尽管杰克从没要求过他发什么誓,杰克自己就不是一个会发誓的人。

  从那时起,杰克开始出现在他的梦里。

  还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头发卷曲,微笑着,露出虎牙。他也有梦到那些放在枕木上的豆子罐头和从罐头里伸出来的汤匙柄。形状象卡通画,颜色也很怪异,使他的梦境显得又滑稽又色情。汤匙柄还会变成轮胎撬棍……

  一觉醒来,他有时伤心,有时高兴。

  伤心的时候枕头会湿,高兴的时候床单会湿……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却无法相信它。

  到如今已经回天乏力,于事无补,只好默默承受。

短读|安妮·普鲁《断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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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编:宋程 责编:小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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