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文帝与诸侯王的货币战争
导读:炽热的强汉(4) 主笔:闲乐生朱晖 汉初开国功臣周勃功高震主,被汉文帝关在监狱里一番敲打之后,很快郁闷的病死在封地;长子周胜之继承其爵位。但是很可惜,他这个儿子
炽热的强汉(4)
主笔:闲乐生朱晖
汉初开国功臣周勃功高震主,被汉文帝关在监狱里一番敲打之后,很快郁闷的病死在封地;长子周胜之继承其爵位。但是很可惜,他这个儿子没啥出息,基本就是个纨绔子弟。本来凭着周家长子的身份,周胜之又是列侯,又是驸马,也不知可比别人少奋斗多少年!然而此人偏偏就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且不说治国平天下了,只论齐家,他跟他的公主老婆感情不和,小两口整天吵架;再论修身,他竟误交匪类,一时冲动犯下杀人大罪。此番有多少钱都没用了,最多只能保住小命而已,结果文帝废去了周胜之的爵位与封地。
但是汉文帝并没有因为自己曾与周勃有矛盾而放弃周家,反而依照“绍封继绝”的规矩,对周家特予优宠,而欲在周勃的儿子中择贤立之。恰好周勃的次子周亚夫文武双全,才能卓著,年纪轻轻就累功做上了河东郡守,文帝乃封其为条侯,食邑条城(今河北景县),以继承周勃的爵位,并在匈奴来袭时委以重任,让其带兵驻扎在长安西面的细柳营,护卫京师。
文帝果然没有挑错人,周亚夫果然是好样的。当年,周勃得罪了皇帝,曾被整的很惨,这件事对周亚夫肯定震动极大,若是换做他人有此遭遇,一旦听说皇帝来自己的军营劳军,那还不屁颠屁颠赶紧出来迎接?然而周亚夫却坚持以军礼面见天子,如此大将风范,实在令人钦服不已。
说实话,刘恒对周家是有愧疚的,当年他那么做,也是有不得已的政治苦衷。一切都是为了杀鸡儆猴,而周勃倒霉就倒霉在他是鸡猴们的领袖。如今,刘恒身边已聚集了一个颇具规模的政治生力军,他可以放胆的任用年轻人了,而周亚夫就是他要着重培养的军事人才。不仅为了补偿当年那份歉疚,同时也是为了政治需要。
汉兴以后,武帝之前,高吕文景四代,都擅长黄老之术,崇尚清静无为。所谓无为,不是啥都不做,而是尽量将斗争局限在上层,而对社会与经济放松管控,让百姓休养生息(注1),一切交给时间与自然规律,实际就是利用经济上的让利,扩大皇权的统治基本盘(注2),最终达成政治上的收权。所以,等到景帝末期刘氏政权稳定下来深入人心之后,汉朝就开始走秦国的法家老路,逐渐加强专制集权。
而正是基于此等之目的,汉初上层斗争虽然激烈,但各方都保持克制,不将事态扩大化,以免政局动荡;对于皇帝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拉一帮人,打压另一帮人,哪边对皇权威胁大就先打哪一边,机动灵活,不走极端。
看到这里,刘恒重用周亚夫的背后原因,已经呼之欲出。
在刘恒执政期间,功臣集团的势力已日渐下降,文法吏阶层日渐兴起,他们当上三公九卿的比例也从以前的零上升到百分之三十三。也就是说,经过文帝十几年的打击削弱,汉初功臣集团在朝廷的影响力已大大降低,基本不复从前擅权废立之威势,刘恒完全可以再次拉拢他们,比如提拔几个功臣子弟,以争取他们的支持,联合他们的力量,去对付一帮更加令人头疼的家伙。
这帮家伙就是一直困扰着汉朝发展的两大毒瘤:匈奴人的外患和诸侯王的内忧。
外患已经够让人头疼了,但诸侯王的内忧更加令人头疼,关键是这些诸侯王要么是功勋卓著拥兵自重,要么是野心勃勃不甘寂寞,一个个都是火药桶子,稍稍处理不好,就得把大汉帝国炸上天去。
刘邦在位期间的主要成绩之一,就是在吕后的帮助下除去了尾大不掉的异姓诸侯王,既没养虎遗患,又没为虎所伤,虽然不可避免的在历史留下了一些恶名,但总算为后世刘氏子孙拔去了一根大刺。
然而异姓王没了,还有同姓王。本来同姓王是汉室江山的一大屏藩,如果没有他们,诸吕之乱也不会那么容易被平定。但问题是在汉文帝晚期至汉景帝时期,同姓王与皇帝的血缘关系已渐疏远,且其势力与野心也逐渐膨胀,导致其对帝国与皇权之威胁亦逐渐变大,刘恒在晚年开始痛苦了。
首先,依汉初的政治体系,地方上郡县制与诸侯国并行,其地方军制也是并行的。郡县之地方军由郡尉统领,并直接受中央最高军事长官太尉节制;但诸侯国却能自行组建“郡国兵”,其军事指挥官“中尉”一般也由王国自置。汉初全国共有五十四郡、一千三百多万人口,其中却有三十九郡、八百五十万人口属于诸侯王的封地,而皇帝直辖不过十五郡、五百万人口而已。故诸侯王的军力完全可与帝国正规军分庭抗礼。
其次,汉初诸侯国内自有其王国朝廷,除丞相和太傅由中央任免外,其下官吏,如掌管财政之內史(相当于中央的治粟内史),掌管军队之中尉(相当于中央的太尉),包括掌管监察、司法的御史大夫与廷尉,诸侯王尽可自行设置,所谓“宫室百官,同制京师”(《汉书》卷十四《诸侯王表》),且“天子之相,号为丞相,黄金之印;诸侯之相,号为丞相,黄金之印,而尊无异等,秩加二千石之上。天子列卿秩二千石,诸侯列卿秩二千石,则臣已同矣”(贾谊《新书 等齐》)。
总之,在汉初的时候,中央与王国的官员比肩同列,在待遇上并没有什么差别。如此,诸侯王在国中以天子之威仪治国(注3),有独立的立法权与司法权(注4),还有自己的政治班底,这其中不乏颇具才智的政治投机者心怀不轨,煽风点火,替主子出谋划策争权夺利,唯恐天下不乱;朝廷对他们鞭长莫及,且对此充满了忧患意识。在张家山汉墓出土的《二年律令》里,就记录了高后二年(前186年)前后汉朝对诸侯国的警惕态度:
“守乘城亭障,诸侯人来攻盗,不坚守而弃去之若降之,及谋反者,皆腰斩。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世。”
一开始,就预设了诸侯国会来攻盗,视如敌国,降者亦视同谋反,足见汉中央与同姓诸侯王之间,早已是隔阂深重,缺乏互信。
第三,我们知道,汉初的诸侯王在自己的封国内,是可以征收赋税、征发徭役和采挖矿产的。毕竟汉帝国幅员辽阔,将这些权力下放给诸侯国,可以有效降低统治成本,对战后的经济恢复是大有好处的。这也就是汉文帝明明知道诸侯王尾大不掉,但迟迟不下决心削藩的最大原因。
可是,到了汉文帝中期以后,这种政策的弊端开始更加显现了,诸侯王们渐渐被养的越来越肥,肥的流油冒泡,非常之可怕。
我们前面提过,秦末汉初因长期战乱影响,国家物资匮乏,人民生活窘迫,钱重难用,通货紧缩的厉害。而汉朝政府亦没有足够的铜产、人力和财力来铸钱,导致钱币数量跟不上经济发展,因此不得不下放铸币权,允许诸侯和民间铸钱。然而在利益的驱使下,民间私铸的铜钱又小又薄,有多薄,薄的跟榆荚一般,故称为“荚钱”(考古发现最轻的荚钱只有0.3克,只有秦半两的1/24),但刘邦没有办法,汉朝初立,连年征战,百废待兴,用钱的地方太多了,政府捉襟见肘,最终只能跟诸侯与民间比着赛的铸轻钱,总之先渡过这段困难时期再说。
到了高后时期,货币问题变得更加严重了。此时已渡过了刘邦的困难时期,经济情况有所好转,民间商人更加活跃,盗铸荚钱的情况也更加严重,以致市面上流通的货币越来越小、质量越来越差,有的在铜中掺铅、铁等其他金属偷工减料,有的轻的无法想象——可靠的目前出土的最轻的半两钱,已经单片在普通天平上称不出重量的地步,两片合起来才有0.1克,但是仍能看到“半两”的字样,减重竟达到近160倍(标准半两钱应有7.8克重)。总之整个金融市场一片混乱,通货膨胀得厉害。于是高后两次进行货币改革,禁止民间私铸,但由于国力不足,成效很差。
于是,到了文帝后期,刘恒再次进行货币改革,又废除了盗铸钱令,允许民间铸钱,但要求铸钱者不得再铸荚钱,而一律改铸四铢钱,却仍在钱币上标明“半两”面额。
四铢钱自然是四铢重,一铢是一两的二十四分之一,因而四铢钱仍只有秦时半两钱的三分之一重,但毕竟比荚钱重了不少,这样货币的质量就有了统一的相对较高的标准,可使其不再继续贬值,从而维护其购买力,最终起到抑制物价过快增长、以及稳定货币市场的作用。
然而,文帝此举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民间奸商的粗制滥造,却又导致了诸侯的垄断。特别是掌握有大量矿产资源的诸侯王,他们可发大了。而最发大的,就是坐拥豫章大铜矿与广阔东海资源的吴王刘濞,他采铜而铸钱,又煮海以为盐,得致富甲天下。于是文帝又将蜀地铜山赐给宠臣邓通,支持他参与铸钱,与吴王刘濞唱对台。如此一来,邓通钱与吴国钱并行天下,形成了良性竞争,使得双方的铸币都质量优,重量足,可以很好地稳定汉朝的金融体系。至此,汉初以来多年“劣币驱逐良币”的混乱状况终于得到了解决,为“文景之治”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当然,文帝此举风险巨大,因为这等于让一个宠臣和一个诸侯王控制了全国的金融命脉;一旦此二人对中央发难,那么事情就麻烦了。那邓通还好,只有钱没有势力,就是文帝为儿子留下的升级大礼包(注5);可吴王刘濞有钱有兵有粮有人才,已成倒逼中央之势,只要给他一个支点,他就能翘起帝国,翻天覆地,翻云覆雨,给你一个惊喜。
因此,不仅文帝为诸侯王们殚精竭虑吃不香睡不好,他所提拔的几个年轻大臣,也着急的上蹿下跳,就差掀房子拆瓦了。
汉文帝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贾谊向文帝上了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的雄文《治安策》,其中对当前的政治形势极为忧心,竟言要为之痛哭,为之流涕,为之大声叹息,并提议将诸侯国分成若干国,使其诸子分别受王爵,是为“剖分王国策”。
贾谊此议,众建诸侯而少其力,诚不失为安汉甚佳之策。往往盛世,才真正需要这样振聋发聩的危言,这种“杞人忧天”的忧患意识才是真正的强国之瑰宝。只可惜天下大势已成,文帝虽深纳其策,亦难骤付实施。所以直到此后十年,即公元前164年,刘恒准备齐全之后,这才稍试行之,分齐为七国,分赵为两国,分淮南为三国,又把自己除太子刘启外仅存的儿子刘武从淮阳王徙封为梁王,并广梁国之地,以控制中原,震捍诸侯,屏障中央。
然而,刘恒最终还是放过了最危险的人物吴王刘濞,这不仅因为刘濞实力雄厚难以制伏,而且还因为刘恒欠刘濞家一条命(详情后述),心中愧疚,不忍做的太绝,更重要的是,刘恒还需要吴国为朝廷再多铸几年四铢钱,以渡过文帝时期经济快速发展的阶段,等到社会财富积累够了,经济步入正轨,老刘濞的寿命估计也差不多了,到时候再来用这“剖分王国策”,把吴国分给他几个儿子,一场祸患终能消弭于无形。
汉文行事,从来谨小慎微,汉武暴风骤雨式的施政方式不是他的风格,再说了,每一代人有每一代的使命,刘恒其人,可谓通透。
但是,诸侯王毕竟势力强大,万一闹出点幺蛾子,总要有人能给江山上道保险才好。
所以,文帝决定为他的继任者留一个平常时候能镇得住,关键时刻能顶得上的超级救火队员。
于是,在细柳营事件一年后,也就是公元前157年五月底,汉文帝刘恒病重,弥留之际,刘恒也学他老爸刘邦般,留下遗言,把安定刘氏的重任托付给了周氏。
刘恒对太子刘启说:“即有缓急,周亚夫可将兵担当重任。”
对于父皇的遗命,刘启谨遵不误,于是在六月初九即位为汉孝景帝后,立刻晋封周亚夫为车骑将军,统一指挥南北禁军。汉朝时南北军一般都由中尉与卫尉分管,少有两军军权同归于一人者,可见景帝对周亚夫之信任重用。
当是时,周勃灌婴等老将已死,卫青霍少等名帅未生,李广也只是一个小小的都尉,整个大汉只有周亚夫一根中流砥柱,历史为这颗从细柳冉冉升起的将星留下了独步的长空,问天下谁能与之争锋!
注1:汉承秦制,国家机器的基本构造其实是一样的,但秦政酷虐,整台机器超负荷运转,最终导致机器过热而爆缸;所以汉初之政治崇尚无为,也就是降低马力,低功率运转,以维持其机器之稳定运行为上,从而彻底清除自东周以来五百年的动乱思想,稳固帝国统治秩序。无为思想不仅道家独有,儒家也非常崇尚,不过认为只有圣王才能实现,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 卫灵公篇》)
注2:这可以说是吕后与文帝对秦制帝国的一次相当高明的改革。汉惠帝以前,由于战事频繁,帝国的统治基础完全可以像秦一样用军功爵来维持;可惠帝以后,战事稀少,军功爵体系玩儿不下去了,那就只能“驰山泽之禁”,放开商业这个口子,用巨大的商业利益来稳固动荡局势下的皇权统治基础,否则大汉恐怕也会重蹈秦帝国迅速败亡的覆辙(而当汉武帝收紧了商业这个口子,就只有通过战争来稳固基本盘了)。
注3:诸侯王不仅与汉天子一样有自己的纪年,且亦号称“陛下”,车曰“乘舆”(贾谊《新书 等齐》),而且据马王堆汉墓出土遣策,诸侯王与汉天子一样,乘舆可驾六马,礼法可用九鼎。
注4:据贾谊《新书 亲疏危乱》:“(诸侯王)擅爵人,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汉法非立,汉令非行也。”
注5:后来汉景帝刘启一上台,就找茬打到了邓通,将其富可敌国的财富收入囊中,一下子吃的饱饱的,从而有了大胆削藩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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