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天岩茶(红尘浪浊 13)
导读:凌霄和正多快走到老柳的木房子的时候,看见老柳一边拉二胡,一边教老贱、宝华他们唱《十更里》—— 索啦索米,一更里;索索啦来,姐在房;来多啦索啦多啦啦索索,姐在房中啊绣
凌霄和正多快走到老柳的木房子的时候,看见老柳一边拉二胡,一边教老贱、宝华他们唱《十更里》——
索啦索米,一更里;索索啦来,姐在房;来多啦索啦多啦啦索索,姐在房中啊绣鸳鸯;米米索啦啦索啦索米索米,手拿花针穿绒线;米米索啦多啦索索索啦来,嘴咬绒线眼刮(眄)郎;来多啦索啦多啦多啦啦索索,双眼刮郎啊进绣房。
二更里,姐在房,姐在房中啊烧宝香。手拿宝香千千拜,拜得日短夜又长,日短夜长啊好连郎。
三更里,姐在房,姐在房中啊割(兑)酒酿。贪花郎子莫饮酒,饮酒贪花损坏郎,害娾亲哥啊命无长。
四更里,姐在房,姐在房中啊脱衣裳。郎身脱开高山雪,妹身脱开瓦上霜,好比白马啊上战场。
五更里,郎要归,双手牵住啊郎衫尾。山中也有雕鸟叫,家中也有凤凰啼,鸡啼三遍啊叫郎归。埋牢鸡,倒灶鸡,冇到半夜打乱啼,害娾亲哥行夜路,一步高来一步低……
凌霄听得入了迷,思绪流连在民歌所描述的古朴而冶艳的境界里:春风和煦,暖阳丽日,四野里满是红的桃花、白的李花、金黄的油菜花;年长的大叔,耄耋的阿婆,垂髫的童子,齐聚村郊,在喧阗的锣鼓里,坐花吃茶,倚柳飞觞;穿着古装的俊男靓女,两两结对,手携着手,徜徉在怀春的季节里,唱着艳丽煽爱的情歌,纵意地挥斥青春的激情。
六更里,天大光,手拿钥匙啊开笼箱。尖尖荷包取一只,圆圆花鞋取一双,打扮亲郎啊转家乡。
七更里,同过河,郎骑白马啊妹骑骡。郎在马上叫亲妹,妹在骡上叫亲哥,两人情义啊同过河。
八更里,同过江,一百鹭鸶啊五十双。鹭鸶单打长流水,老妹单打少年郎,少年郎子啊情义长。
九更里,同下州,两人情义啊几时丢。黄鲶生鳞马生角,铁树开花水倒流,阎王钩你呀再来丢。割掉脑盖还有颈,割掉心肝还有肠,五马分尸啊要连郎。
十更里,上了当,麻绳绑在啊肩膀上。短刀铁插满身打,打断骨头一身伤,两人情义啊泪汪汪。
“太好听啦!”站在远处的凌霄,听他们唱完一个段落,高兴地对老柳他们说,“老柳,你二胡拉得真好。什么时候向你学拉二胡。”“好!”看到凌霄来了,老柳非常高兴,“只要你想学,我天天教你。除了《十更里》,还有好多采茶曲子,……这些曲子现在不能唱,你晚上的时候出来,我悄悄地教你。”后半截话,老柳是凑在凌霄的耳边说的。宝华总喜欢充老大角色,看见凌霄和正多到来,忙吩咐道:“老贱,你去看看春香煎好鱼了吗;五根,你和土根、石生去摆好碗筷。凌霄,正多,来,我们先条石上坐一下。”
凌霄没在条石上坐下来,他背着手,立在柳树下,眺望不远处的那座叫不来名字的小山,细望里依稀辨得崖松掩映下名为“金晖国”的舍利塔,推想那座山应该就是蹴云庵所在的那座山。那山并不高峻,临溪的一面却刀削一般陡峭,——白日里,可见层层叠叠的丹霞崖壁。宝华他们静默着,小溪轻柔地哗哗作响,蟋蟀们绵密不绝地轻吟,在这样的背景里,青蛙仿佛打着蝴蝶结和穿了艳丽连衣裙的男女高音,或独唱,或对唱,或合唱,恰如一出天籁的交响。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月华静静地挥洒。这样的虚荒坝多美呀!在这样美丽的自然怀抱里,居住着那样一群人,他们自然,亲切,好客,快活,勤劳,有着建设美好生活的执着憧憬:这不就是现实里的世外桃源么!在赣州,在登上送他们去下放的汽车前,他曾为自己担心,甚至流泪;现在,他明白,在赣州人的美好之外,还有许多人美好地生活着。皎洁的月儿,照着虚荒坝,也一样照着赣州城。下放虚荒坝,已有一个多星期了,在这样的夜里,他第一次想起为了能留在赣州城而不惜与他们决绝的母亲:她在他父亲被划为右派的时候就开始高攀市革委会当红人物吴大为主任;后来,为了不让他们的存在干扰她的私秘生活,就借吴主任的权力,跟他父亲办了离婚手续,并把他们全家下放。
“凌霄、老柳、正多,”老贱大声地喊道,“吃鱼啰!”
凌霄被老柳、正多推让着走在前面。凌霄走进老柳的木房子,看见春香在老柳的炉子上忙活,轻唤了一声“春香!”;春香也不应声,只是侧了头,送过去一缕深情而勾人的微笑。走在老柳身后的正多,看着春香闪给凌霄的微笑,心里掠过一丝醋味:他并没少给春香献殷勤,但似乎从没得到过这么勾人的回报;自打第一次看到被安排在春香家的凌霄,他就明白,春香属于凌霄。
凌霄粗略地打量一番老柳的木房子:里外相通的两间木板房,里间是老柳的卧室,一张用两条长凳搁松木板、四角四根竹竿顶蚊帐凑合成的床以外,几乎没有别的物件,因而,木板房虽说狭仄,仍显得空荡荡;外间除了做饭的炉锅外,一张本色的苦楝木小方桌算是最豪华的家具,此外是一把小松树煣成的椅子、两条小单凳。六七个人围着小方桌,老柳坐椅子,凌霄和正多各坐了一条小单凳,老贱从屋外抱进两截作柴火的松木墩,一截给宝华坐,一截留给自己,其余三人就只好站着。六七套碗筷形制各异,那是上次老贱捉到鱼的时候,各人偷偷从家里带来凑拢的。
简陋的餐具并没有影响他们吃鱼的快活。老贱拧开老柳从寡妇叶秀莲的代销店赊来的八毛钱一瓶的章贡酒,除凌霄仅要了一小口外,匀作六份,第一圈倒过后,他对着煤油灯估摸了一下玻璃瓶里还剩的烧酒,再依据第一圈倒酒的多少,酌量增匀,——这样,大家的碗里就有了差不多均等的半碗酒。最年长的老柳端起酒碗顺时针晃了一圈,示意大家喝酒,大家端起酒碗啜了一小口后,鱼宴就算正式动筷了。第一碗上来的是辣椒佐八根须煎茄子,六七个好久没沾过鱼肉荤腥的男人,就像久旱开裂的土地吸食甘霖,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眨眼工夫,满满的一钵子就不见了。
“咔——,咔——,哦——”五根被鱼骨卡住了喉咙,用手抵住喉结,死力地“咔”着。“牢里放出来的一样!”“还是过年的时候沾过肉星,哪里不像牢里放出来的一样!”“哇!好鲜甜的茄子八根须哟!”大家落井下石一般奚落着。“咔——”五根用白眼珠子瞪着大家,“咔——”老柳立起身,拿了一只碗舀了半碗水,向屋外走去。“五根,有救啦,又可以吃鱼了。老柳给你‘九龙下海’了!”老贱边说边往屋外追去。
老柳来到屋外柳树下,面向东站立,微眯双眼,左手把水碗端在腹前,一边嘴里默念“佛力佛法东流水,夜叉吞饿鬼,铁锁把喉咙,万位化为水。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尽!”一边右手食指在水碗内壁顺时针划一圈半,再从中间横过水面,食指触到碗壁后,稍稍提起,然后往碗壁上一点,就像划英文大写的“Q”,然后再加一点。老贱估摸老柳划好神水,就跑过去接过水碗,急忙给五根送去。“老贱!”老柳赶忙补充道,“叫五根要一口喝掉。喝掉后你问他‘不会啦’,他就要大声回答‘不会啦’。”五根接过碗,“咕”一声咽下小半碗水;“不会啦?”“不会啦!”也真个神奇,这左道旁门的“九龙下海”的小半碗水,竟让把在五根喉咙的鱼骨变作柔柔的面条,软软地滑下食道。凌霄疑惑地盯着五根,见他舒服的叹了一声“哎呀”,便问道:“真好了么?”“真好啦!”
一阵忙活后,大家又坐回原席。第二道菜是辣焖黄鲶。有了第一道菜的铺垫,大家不再猴急,边吃边聊,斯文了许多。“这黄鲶太鲜美啦!”凌霄赞道。宝华急忙接话:“嗐!你知道在虚荒坝,在大田公社,在整个石城县,是怎样评价黄鲶的吗?……头鳗,二鳜,三黄鲶,四乌鳢。……在所有的鱼里面,黄鲶排在第三位,还能不鲜美?”宝华说话总是霸气,边说边用右手做着从胸口往斜下划按的手势。“凌霄口福不错。今天运气好,捉到十多条鱼,都在一斤以上。”老贱炫道,“但又可惜,没捉到鳗鱼。”老柳道:“这鳗鱼用手是捉不到,要用网。什么时候我网到了鳗鱼,再来请你们。”大家边吃边聊,已有几分阑珊,老贱倡议大家来划拳。石生担心道:“划拳属于四旧,敢划么?”宝华左手叉开五指在头上一耙,讥讽道:“嗐!你也像五根,没长卵坨。什么四旧,我们贫下中农还怕什么!……划!老贱,我们先来。”
“全福寿啊福寿全——登科/两厢好。”
“全福寿啊福寿全——三星/一顶高。”
“全福寿啊福寿全——六六顺/八匹马。”
“全福寿啊福寿全——七巧/满堂红。”
“全福寿啊福寿全——红(四)发财/九九长。”
“喝酒喝酒!我叫的红发财。我出了三(指),你出了一。喝!”宝华得意道。老贱端起碗啜了一小口,很不服输,说:“一拳不能分胜负。三打两胜,再划两拳。”“再划两拳你也是输。你这个末角(水平最差的)!”宝华容不得别人小看,但总爱小看别人,“……来,土根,我们来两拳!”土根站起身:“来就来。谁怕谁!”
“全福寿,福寿全啊——”
“啊!好香的味道啊!”阔嘴老张像一只饿虎闯进来,两腮向里瘪缩,眼里满是觅食的光,“月光这么好,又睡不着觉,我想看看瓦窑挖得怎么样。……看到老柳屋里这么光,我就知道有名堂。……老贱,你肯定是偷偷去……”
“来来来,二叔,坐下吃鱼。”老贱急忙堵住阔嘴老张就要出口的话,“春香,拿碗过来。”
老贱立起身,把自己坐的松树墩让给二叔阔嘴老张,一边叫“二叔,快坐”,一边从春香手里接过碗筷放到二叔面前,一边看着只剩了一些残骨和辣汤的鱼钵,对春香问道:“春香,还有吗?”“没有啦。”“那赶快把粉干端过来。”“老贱,你过来端一下,太满啦。”
老贱把满满一脸盆的煮粉干放在小方桌中间。不一会工夫,七八个人就西里索罗把它消灭干尽。
阔嘴老张右手在肚子上揉了两圈,又用巴掌在嘴上抹了抹,说道:“饱是差不多饱了。……你们肯定是出工的时候偷去抓的鱼,……”“二叔!”正多假着民兵排长的威严厉声斥道。阔嘴老张却并不理会,接着说道:“一块鱼都没吃到,这嘴怕是很难关住。”
春香端了粉干在门外吃着,听到阔嘴老张的威胁,担心牵连凌霄,赶紧把留给自己的一小碗黄鲶端到小方桌上:“老张,你早一步来就好了。现在,就这几块啦。”“春香,”正多怜惜道,“你一块都没尝!”“你们没事,我就没事。”春香甜甜地笑着说,“我煎鱼,闻着味道就腻了。”“三年大旱,不会饿死厨倌。”阔嘴老张一边狼一般嚼咽着,一边说,“她在锅边,会没尝一口鱼,谁信!”眨眼工夫,阔嘴老张就把那一小碗鱼囊括入肚,他把最后一滴鱼汤咂干尽后,现出几分满意的神情,缓缓地说道:“哎——呀!这下我的嘴巴比针缝了还要紧实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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